現代女性繪畫中的凝視開放與多元傳承
沃斯堡當代美術館「女人畫女人」特展
女人如何以繪畫再現女人的歷史，最早可以凱薩琳娜．凡．海默森（Catharina van Hemessen）1548年於弗萊芒文藝復興時期創作的〈自畫像〉為起點；至17世紀，拉維尼婭．豐塔納（Lavinia Fontana）於1613年完成〈著裝中的密涅瓦〉，成為史上第一位描繪女性裸體的女畫家；18世紀後直到20世紀初，儘管女性藝術家經常在創作生涯發展面臨相當大的阻礙，但仍有諸如伊莉莎白．維潔．勒布朗（Élisabeth Vigée Le Brun）、瑪麗．卡莎特（Mary Cassatt）、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等人積極以畫筆描繪她們身為女性在現代社會中的所思所感；晚近20世紀中葉後，即便藝評宣稱繪畫已死，因其已在抽象中抵達最好的狀態，卻仍有如艾麗絲．奈爾（Alice Neel）、艾瑪．阿莫斯（Emma Amos）等人堅持繪製非傳統的具象創作與女性裸體，隨著她們的腳步，許多女性創作者仍前仆後繼地投入繪畫，特別是自1960年代起，受到女性主義與民權運動風起雲湧的廣泛影響，她們選擇以畫筆和顏料為工具、自己的身體與社會處境為題材，為藝術史留下可觀的豐富紀錄。如1970年代的馬琳．杜瑪斯（Marlene Dumas）、蘇珊．羅森伯格（Susan Rothenberg），1990年代後的妮可．艾森曼（Nicole Eisenman）、崔西．艾敏（Tracey Emin）、珍妮．薩維爾（Jenny Saville）、麗莎．尤斯塔維奇（Lisa Yuskavage），以及千禧年後關注後殖民女性經驗的奈德卡．阿庫奈利．克蘿斯比（Njideka Akunyili Crosby）、瑪麗亞．貝里奧（María Berrío）和海伊夫．卡拉曼（Hayv Kahraman）等。
艾米．謝菈德（Amy Sherald） 仲夏午後的夢 2020 油彩畫布 269.2×256.5cm 私人藏 於「女人畫女人」展場一景
現正於德州沃斯堡當代美術館（Modern Art Museum of Fort Worth）展出的「女人畫女人」特展（展至9月25日），集結了四十六位女性藝術家以女性為主題的畫作，時序橫跨1960年代後期至今，從半抽象到如夢似幻的超現實，從美的理想到賤斥的可怖，從狂放的表現主義到冷靜的幾何圖形，除了正視戰後肖像畫史中普遍缺乏的女性觀點，或明確或暗示地在借鑑中質疑、挑戰歷史，也直率地講述月經、情慾和懷孕的女性身體經歷，回應精神分析學者羅拉．莫薇（Laura Mulvey）自1975年提出以來已成為濫觴的「男性凝視」批判，重新在藝術家與模特兒之間找回複雜、落魄、美麗、肉慾、性感、知性、靈性、痛苦和快樂等女性獨有的魅力形象與表現形式。
艾麗絲．奈爾 裸孕婦 1967 油彩畫布 83.8×136.9cm ©The Estate of Alice Neel. Courtesy The Estate of Alice Neel and David Zwirner
擬仿與凝視：自然神話中的女性變體
西洋藝術史中的女性典型經常被與自然連結，使得女體再現多以象徵大地之母、女祭司和女神等形而上的未知力量為主，在自然擬人化的類型中，「女人畫女人」包含有強調女性自主觀看的尤尼斯．戈登（Eunice Golden）、喬安．塞莫（Joan Semmel）和露琪塔．烏爾塔多（Luchita Hurtado），與以新觀點承襲女體做為景觀傳統的羅森伯格和艾敏。
奈德卡．阿庫奈利．克蘿斯比 居住：我，我們 2017 壓克力、轉印、彩色鉛筆、炭筆、拼貼、紙本 243.8×312cm 沃斯堡當代美術館藏 ©Njideka Akunyili Crosby
戈登、塞莫和烏爾塔多在此次展覽中的作品皆以介於抽象與具象之間的手法，親密描繪多姿的女體與情慾。戈登做為知名的激進女性主義者，曾撰文〈女性藝術中的男性裸體：女性主義圖像學的辯證學〉（The Male Nude in Women's Art: Dialectics of a Feminist male power）闡述其渴望打造能讓自己探索身為女性和藝術家感受的圖象而積極研究女性慾望，以情色創作聞名的她很快地便意識到女人若想打造專屬的性別形象，首先須將目光轉回男性傳統，由色情中的權力辨證關係著手理解父權世界的戒律，終得以另覓途徑。繪於1969年的〈受難#1〉以一具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女體為題，戈登巧妙的構圖將觀眾視線從裸露的腹部、乳房和手臂延伸引導至遠方的地貌；左側陰莖般的圖形直挺地穿過女人心臟附近的部位，宛如耶穌為命運之茅所刺的場景；其用盡氣力伸展的姿勢有如女性面臨狂喜時的情狀，隱隱地呼應著自巴洛克貝尼尼雕塑〈聖特雷莎的狂喜〉以來將宗教與性體驗結合的藝術承繼。
「女人畫女人」展場一景。左：喬安．塞莫 無題 1971 油彩畫布 格林家族藝術基金會藏；右：崔西．艾敏 但你從未想要我 2018 壓克力畫布 Gina and Stuart Peterson藏
深受西班牙表現主義抽象影響的塞莫在1970年代初期的作品中亦採用極富性暗示的視覺語彙串聯女體與風景，因與戈登同樣認為父權社會對女性的壓制始於性權力關係，促使她從抽象創作轉向具象繪畫，並開始製作女男交織的情慾圖象，嘗試透過最接近生命原始的身體刻畫尋回人類與自然合而為一的形態，搭配特寫、扭曲等手法，從女性角度闡釋性快感，如今回顧其作品仍具十足的時代革命性。 生於委內瑞拉的烏爾塔多從1970年代起發展她代表性的「無題」系列，以俯視視角將自己的身體描繪成地方景觀，其雙腿、手臂、乳房和腹部因而縮短變形。有時，這些地貌狀的身體會被畫家安排與藍天或豔麗的圖騰相映成趣，如此次特展中的版本即展示兩人腳下鋪著鮮紅、乳白和耀黑斑紋的地毯，儘管如此景象傳達了一種溫馨情感與家庭環境的暗示，但身體的半具象呈現仍保有彷彿風景畫中山峰與山谷的凹凸樣態，使此作散發一種承襲李奧諾拉．卡林頓（Leonora Carrington）與卡蘿那源於拉丁美洲的神祕主義和超現實韻味。
「女人畫女人」展場一景。左：蘇珊．羅森伯格 瑪麗三世 1974 壓克力、蛋彩畫布 111.8×168.9cm 沃斯堡當代美術館藏；右：露琪塔．烏爾塔多 無題 1970 油彩畫布 76.2×127cm
上述三位藝術家都在「男性凝視」理論盛行的年代企圖向觀眾展現一種僅能以第一人稱視角捕捉與理解的女性視野，不約而同地暗示著女性身體即世界的意涵，其作品並積極提供一種與莫薇相對應的觀點──女性凝視。除此之外，縱使世代相隔且風格不同，羅森伯格與艾敏同樣傾向描繪形式、顏色、構圖與原始自然神話相符的女體形象。如果說戈登、塞莫和烏爾塔多的作品核心是將女人的身體形象抽象化，那羅森伯格與艾敏的繪畫便是以剝離女身形體為基本要素。羅森伯格擅長畫馬，她經常以放置於構圖中心的單色馬匹發展出極具象徵意義的女人形象創作，如此次展出繪於1974年的〈瑪麗三世〉即羅森伯格用女性形象來模仿馬所代表的奔放力量，尤其彎下腰、雙臂向下伸展的身體，向觀眾比擬一個女人在跳躍前有如馬兒奔跑前蓄勢待發的姿勢，土黃色調亦被視為與最早的馬圖象──法國拉斯科洞穴壁畫交相對應的色彩象徵。
艾敏完成於2018年的〈但你從未想要我〉雖與羅森伯格的作品相差近半世紀，卻同樣訴諸於直覺性的原始能量與發自內心的感情，在極度私密的空間中傳達失落、憤怒、悲傷和愛的深刻情緒，畫中女性斜倚的動作可能正在休憩、排解慾望，甚至流血。艾敏特意使用土紅、粉紅、灰白和黝黑的混合色彩，筆觸線條遊走於抒情及潦草之間，因水洗和滴畫的技法使顏料噴灑、流淌至畫布邊界之外，畫家雖然清晰地表現了身體輪廓，抽象的片段和色調卻使畫中主角得以保留與天地交融的效果，簡單有力地聯繫起女性與自然，包含著創傷與激情，帶著些許懺悔感的傾訴，全都滲透在「但你從未想要我」的標題意境中。（全文閱讀566期藝術家雜誌）
【7月專輯│從繪畫看性別凝視的流轉與女性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