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話語,我活的所在──關於I╱AI
台灣當代藝術情境,2025年一篇局部的年度觀察
做為年度觀察,本文沒有要綜覽台灣當代藝術趨勢的雄心,只想就其中一個概略又顯得根本的要項進行觀察,那就是:語言。更確切地說,這是要聚焦於話語實作,以及嵌合其中的我(I),且內涵遠非被過度理念化,而是做為一個施行者(agent)的我,現今頗有跟人工智慧(AI)組構的前進態勢,日益形成一組配置,其所進行的敘事從商務、各項產業到藝術,看似頗具效能,同時也蒙上一層迷霧,其隱晦不明在於它的雙重性,問題被表述為:到底這個配置是創造力的躍升、劇烈加速的升級,還是前者的isomorphism(同構映射),反而是科層制(bureaucracy)全面地或如毛細孔般滲透到自我領域?問題仍在進行中。
ChatGPT雖早已在2022年年底正式發布,AI的倡議與發展更濫觴於上世紀,在藝術創作上倒是近兩年來才日趨顯用的影音工具。把它當成工具或技術應用是一回事,能把它融入材料處理,並從中提取思辨的藝術創作則是另一回事。2025年伊始,1月4日,鄧九雲的〈不可靠的第一人稱〉揭開本文主旨的序曲,演出地點在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此作屬C-LAB 2025年當代藝術實驗平台年度計畫的第一個策畫單元「眾聲喧嘩─講述表演集」,是六場演出當中的一項。作品英文名「The Unreliable I」,這裡的I,我,第一人稱,是發話者用來指稱自己的代名詞,也是據以聲稱的主體在此被認定是不可靠的,鄧九雲在講述中,很有技巧地循序向我們展示這個論斷。

首先,她要求觀眾寫下紙條「生命中一個重要的情境」,然後醞釀氛圍,提出情緒與記憶的議題。透過案例與對話,她展開跟觀眾的互動,並以母親遺產沒自己的份為例,要求後台的ChatGPT就人的情緒做出分析與判斷;ChatGPT在遭到反駁與自我修正後,識趣地得出結論,認為人類情緒很複雜,主觀,因情境不同而變化,需要更多描述、細節或線索的內容輸入。隨後,話題轉回到她身為演員的經歷,對情緒表達跟導演有認知差異,其中便有前述提到的遺囑;她引導觀眾去思考情緒,探索它有如光譜的變化,需要培養,揣測其中的可能,引出「猜情緒」的課題;一方面,這得依靠演員的guts(膽量)或不受理性箝制的impulse(源自內在的衝力),另一方面她質疑演員自己的情緒是否等同於角色的?話題轉到記憶,她談到兒時記憶的遺忘、空白或缺損,也提示觀眾,記憶做為畫面有明暗度,其不穩當與脆弱,讓人自以為的現實,日後卻可能被證實為虛構,在談到集體記憶的錯覺,所謂的曼德拉效應(Mandela Effect),以實例詢問觀眾並點出記憶難題。最後,這個講述進入高潮,她憶起中學事蹟,一位有微妙交往的同學,當中涉及了夏宇詩作《腹語術》,後來同學身體有恙,出事,離校,彼此分離,情節有些謎樣。她說事隔多年,藉由此展得以公開,但警覺到講述的風險,在過程中可能失真;她向觀眾提問:何謂真實?此時,她出示照片,放大螢幕上的圖檔,揭示像素的顏色錯覺,進一步提到Deepfake(深偽)的生成技術,以及兒時的家庭照透過AI被製成動態錄像,並生成她記憶中那位女同學的臉孔,讓她更難確認。那會是六種情緒當中的哪一個──憤怒、厭惡、恐懼、快樂、悲傷與驚訝?她轉向幕後的ChatGPT如此提問,突然間,一位女子冒出來走向台前,以似曾相識的口音說道:悲傷。
像是科幻情節,ChatGPT化身為人,或以為她正是那位同學,受邀現身,前來現場見證,說出她當年離校的原委,十足的戲劇性。然而,她其實是ChatGPT的配音員、在後台工作的蕭合萱。此時,〔鄧〕離座,讓位給〔蕭〕坐在講椅上,談起夏宇的《腹語術》,說出那是關於I的對話者,是事物、動物、自己、討喜或不討喜的人,死去的人,甚至水獸,並馴養牠等,都是為了練習腹語術的各種對象。〔蕭〕還強調,她要講述一個屬於她的記憶版本,是〔鄧〕所闕漏的。於是,做為I的發話者,也就是語言學家邦方尼斯特(E. Benveniste)所說的「講者」(locuteur),最後被捲入它自身的離散當中。這個捲入,形成所謂的內捲,不無有外翻的魔幻時刻,也就是〔蕭〕的各種演出:既是ChatGPT的配音員,照稿念,似乎也是被ChatGPT用來生成的「語音人」,說是合成語音人也無妨,最後是扮演〔鄧〕的同學。然而,何不說〔蕭〕的記憶反而是屬於〔鄧〕的,是兩人在演出上互相掉包彼此的記憶。於是,I,做為不可靠的第一人稱,在於它被置入「鏡映淵藪」(mise en abyme),猶如墜入迷霧,也如同跟他者的關係,肇因於以AI為介面而跟AI形成了致命的纏繞。

左:林沛瑤 愛的哲學問題 2025 單頻道錄像 10’43”;右:林沛瑤 訪問一位哲學家 2025 3聲道影像空間裝置 1’12”(攝影:dulub studio嘟嚕影像;圖版提供:林沛瑤)
倘若I沒有配備AI的語言機制呢?值得關注的是林沛瑤的個展「Who is the speaker?」(以下簡稱「誰在說話?」),展於桃園众藝術(2025年10月22日至11月19日)。她處理「說話」的現象學,邀請觀眾進入這個行為的「內部機制」,特別是指向人在說話或交談中陷入分心或思緒漫遊(mind-wandering)。展覽分成兩個部分:一是錄像〈訪問一位哲學家〉的放映,邀來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副教授林映彤的合作,內容是講述她專攻的心智哲學,手裡還抱著一隻狗,像是失去時間感,自言自語;另一則是觀眾跟她本人在現場的約談與喝茶,誠如她說的,是一種「介於導覽、談話與表演之間的體驗」。在交談中,是彼此聽與說的輪替,有時聽得入神,有時分神,且當這個交談的語音被偵測到,展場的「燈光將會隨之變化,彷彿空間也在聆聽與回應」。展場還有一件錄像,畫面是電扇,外罩貼滿黃色字條,上面寫著法文Je suis fan(我是粉絲/迷者)與其否定式Je suis pas fan(我不是粉絲/迷者);fan在英文裡也是電扇的縮寫,於是迴盪著「我是風扇,我不是風扇」的諧擬,而風扇擬似發話者(speaker),其所吹送的風猶如話語的釋出。據此,林沛瑤把創作構思說得極好,耐人尋思:「當話語融入思緒,思緒成為話語,模糊不清的發話者悄悄來訪,在觀眾的腦海中作客;而如果他們願意,觀眾也將能化作『聲音的訪客』,在恍惚與專注中成為另一位說話者」,以及「思緒本身就像一場即興的對話,在每一次說出口的語言裡,我們試著靠近,並聆聽那個正在回應的自己」。
依此看來,可把「誰在說話?」視為對〈不可靠的第一人稱〉的一種深刻回應,因為身陷迷霧的I,遭到前者以Who為起句,語氣不無緊迫,使出一道起手勢的叩問;更甚者,這是把I預設為speaker來加以追問,也就是該英文另一個字義:揚聲器,卻是由I 與AI嫁接彼此的配置,由此生成的一部話語機器。迷霧般的I是這種揚聲器,它說著說著,一併也把它的對話者收編為己用,而這個對話者既是人,也是AI。縱使「誰在說話?」的I也是意識的流動、飄盪或恍惚,其所指向的東西因交談內容而無法預先錨定,卻始終發生在人際之間,無論交談的對象是怎樣幽邈曲折,即使遇到了多重人格症者或降靈附身的靈異者I,但終究折返於活著的當下。然而,且讓我們設想這個當下有人操作ChatGPT來參與交談,或想像未來的生化複製人的到來,那可會是何等情景!〈不可靠的第一人稱〉反過來便成了它對「誰在說話?」追根究底的探問了。那會是什麼聲音的訪客?是人聲(voice)還是電子語音(phonetics),或得自於兩者的混音與交融?(全文閱讀608期藝術家雜誌)
【1月專輯│2025視覺藝術年度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