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流浪,還是浪漫
波希米亞的藝術家生活
「波希米亞主義」(Bohemianism)在歐洲經歷漫長歲月不斷蛻變而來,從初期獵奇心情,到19世紀發展為藝術家浪漫主義般的孤獨心靈,經歷中產階級與貧困之間的對立矛盾,發展為普遍藝術家的特質。
波希米亞主義或者波希米亞人是一個複雜議題。首先我們先討論「波希米亞」做為一個專有名詞是什麼?波希米亞如果從做為一個地理名詞比較容易說清楚。中世紀波希米亞王國曾一度加入神聖羅馬帝國,到了奧匈帝國時期,波希米亞成帝國統治下的一個行省。1918年捷克與斯洛伐克合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隨著蘇聯社會主義向西挺進,1960年改國體為捷克斯洛伐克社會主義共和國,1989年東歐各國迎向民主主義浪潮,捷克斯洛伐克爆發「天鵝絨革命」,隔年正式廢除社會主義制度,改國體為捷克暨斯洛伐克聯邦共和國。斯洛伐克原本隸屬於不同種族的匈牙利統治,第一次世界大戰後脫離匈牙利、加入近似同文同種、同文化的捷克,隨著龐大的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在1991年解體,1992年捷克與斯洛伐克和平分手,捷克改稱捷克共和國。
捷克共和國在傳統上區分為西部波希米亞區,東部則是摩羅維亞以及西里西亞。歐洲文化史上,波希米亞遠在中歐,卻成為一個文化名詞,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誤解,也是種族播遷史,演繹成錯誤的藝術印記。這是因為波希米亞已經從地理上的存在巧妙地被轉譯為專注於藝術心靈與致力實踐理想的生活樣式,脫離於現實上的波希米亞與浪跡天涯的吉普賽形象。
因此可以明確地說,波希米亞人被誤會為吉普賽人,波希米亞主義的想像就是19世紀中葉以後杜撰出的理想的文藝家形象,自然也包括畫家、音樂家以及文藝作家。因此我們先從回歸吉普賽人的民族根源出發,找尋這場數千年的藝術形象的建構歷程。
一、流浪者的出發點
我們所俗稱的吉普賽人,是一種貶抑語,他們自稱為羅姆人(Romani people),其本意為「人」,單數為Rom、複數為Roma,《牛津英語辭典》認為「羅姆」出自於梵語omba,其語源為達羅毗荼語的omba。在古印度,omba為從事於樂師工作的低種姓人。而「吉普賽」的英語Gypsy,吉普賽人流浪到歐洲時,當地人誤認為他們來自埃及,稱他們為埃及人;埃及的英語名出自於希臘語Aigyptos,拉丁文作Aegyptus,法文稱為Égypte,英文作Egypt,最終將羅姆人訛稱為吉普賽人(Gypsies或Gipseys),這就成為這批流浪民族的名稱根源。
即使是訛稱,我們就先回歸到這個民族的發源地。根據語言學家研究,羅姆人出自於南亞次大陸的巴基斯坦、印度,起源可追溯至現今印度的旁遮普邦、拉賈斯坦邦與巴基斯坦的信德省。印度西北部是各種民族進入印度平原的入口,也因此成為多種族民族聚集地,初估有一百種民族。10世紀的波斯詩人菲爾多西(Hakīm Abol-Qāsem Ferdowsī Tūsī)寫作《列王紀》(Šāhnāmeh),記載著從波斯神話時期到薩珊王朝滅亡為止的歷史。書中提到波斯薩珊王朝巴赫拉姆五世(Bahram Ⅴ,420 / 421至438年在位)向印度國王要求進貢愉悅宮廷的樂師,於是印度進貢一萬名樂師。波斯王國發給他們土地耕種,但是這群樂師卻精於音樂,荒於耕作,導致波斯國王將其放逐出帝國,而後他們從波斯進入拜占庭帝國。10世紀時阿富汗人、突厥人入侵印度,他們再次出走、進入波斯,由西亞轉往希臘,往後遍布中歐、西歐、西班牙半島,北方則到斯堪地那維亞半島,渡海到英國,甚而橫渡大西洋到美國。1971年羅姆人成立「世界羅姆人大會」(World Romani Congress),全世界羅姆人的人口總數多達一千萬人,但是他們現今依然刻意與在地國的主流文化保持距離,呈現自我隔離狀態。

二、成為異鄉人的吉普賽人
《異鄉人》乃是法國作家卡繆獲得諾貝爾獎的作品,描述一位存在於現實世界卻又與現實社會的習俗、觀點格格不入的人。如果從這個角度而言,吉普賽人闖進歐洲文明圈,成為各國文化當中的一群「異鄉人」,居無定所,沒有國籍,給人樂天知命的印象。在歐洲世界的繪畫當中,文藝復興晚期已出現吉普賽人的圖象,巴洛克開創者卡拉瓦喬留下一幅〈占卜未來的算命士〉畫作。吉普賽人擅長音樂、舞蹈、占星術、手相,這幅作品當中的一男一女,年輕男士穿著高貴、腰戴配劍,女士頭盤著帽巾,披風斜披,年輕貌美。這位女性算命士穿著吉普賽服飾,可以相信卡拉瓦喬在當時義大利日常生活一定看過這種服飾,是吉普賽人的日常裝扮,然而漂亮臉蛋應該是經由美化。再稍晚,活躍於法國東北部洛林公國(Duchy of Lorraine)的喬治.德.拉圖爾(Georges de La Tour)是一位被忽視的偉大畫家,幾乎在同一時期的畫家都嚮往義大利繪畫,他卻在北方畫家當中獨樹一格,被稱為「夜之畫家」。他描繪的一幅〈算命婦人〉,與卡拉瓦喬作品相差卅餘年。拉圖爾筆下將吉普賽人描繪成合夥欺騙的形象,她們都是女性,圍繞著一位貴公子,一方面或許是算命完找錢給男子,但他身後圍繞著一群女性則正在進行竊盜勾當。她們之間眼睛銳利,女性的手部都伸向這位毫不留神的男性,斷他的金墜鍊、偷竊褲袋裡的珠寶。吉普賽人在17世紀初期的洛林地區,以這種形象成為畫家眼中的題材。

1423年神聖羅馬帝國頒布法令給予帝國內的吉普賽人居留權,但是隨著君士坦丁堡淪陷,鄂圖曼土耳其帝國開始向西歐、東歐、南歐進逼,1481年甚而一度攻佔義大利半島南部,希臘、南歐相繼淪陷,17世紀初期歐洲進入「三十年戰爭」的毀滅性戰役。1683年神聖羅馬帝國主宰者哈布斯堡家族的帝都維也納還被圍城,最終逆轉勝,從此國力西升東降,文藝復興的成就成為西歐文明改革的催化劑。因為兩大文明處於生死存亡之對立,15世紀晚期,吉普賽人被取消帝國內的居留權、驅逐出境,風聲鶴唳之下,這群沒有祖國的遊蕩族群被視為土耳其人的奸細。不只如此,在衛生條件不佳的時代,傳染病隨著族群流動而到處蔓延,他們被視為疾病帶原者,更被視為竊盜、犯罪集團、施行巫術的一群次等民族。


〈森林裡的騾隊與吉普賽人〉描繪四處遊蕩的吉普賽人的身影。有「天鵝絨」綽號的老揚.布爾勒哲(Jan 'Velvet' Brueghel the Elder)出生於布魯塞爾,去世於安特衛普。他的這幅作品足以看到吉普賽人浪跡各地的移動方式,如透過騾隊拉動車子移動於歐洲各地。他們不受法律約束,然而,有時當戰爭一起、突然缺乏人力時,就會被逮捕送去當後勤廚師或者補給貨物的搬運工。吉普賽人在荒野外紮營,居無定所,相較於受到文明法律束縛的人,成為一群化外之民,同時卻又與犯罪或者底層工作牽扯不清。荷蘭黃金時期風俗畫家小大衛.特尼爾斯(Teniers the Younger)〈有吉普賽人的風景〉描繪荒郊野外的吉普賽人。畫中的吉普賽人應該是一個家庭,其中一位老婦人正為村落裡的老人看手相,左邊的一群村人也聞風靠近。很顯然地,吉普賽人以看手相接近各地人。法蘭斯.哈爾斯(Frans Hals)也是尼德蘭地區的著名畫家,筆調流暢,人們認為梵谷畫風曾受到他的影響。哈爾斯的作品〈波希米亞女人〉展現出粗獷筆調的同時,也呈現了吉普賽女郎的野性美感。吉普賽人的處境在16世紀、17世紀遭受極不友善對待,但在畫家眼中他們卻能進出一般人所不敢進出的荒野;惡魔棲息於此,盜匪在那些地方出沒。正因為歐洲人對於大自然的恐懼心理,遊動於荒野的吉普賽人與城市裡的猶太人同樣受到歐洲文化所排擠。(全文閱讀605期藝術家雜誌)
【10月專輯│波希米亞的自由與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