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在(創作)路上
巡遊19世紀巴黎波希米亞的文化場景與藝術生活
「波希米亞」(Bohème)這個字道盡一切。波希米亞一無所有,卻以自己僅有的一切為生。希望是他的信仰,自信是他的準則,仁慈則被視為他的財富。所有這些年輕人都超越了自己的不幸,雖然低於幸運,卻高於命運。──巴爾札克,《一位波希米亞王子》(Un Prince de la bohème),1844
波希米亞一詞,本身即具多重含義,並且在時間與社會的推衍下引申出更精細的定義與解釋,在19世紀上半葉法國(尤其是在巴黎)的語境下,它成為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文化趨勢或現象、一種風格或時代氛圍,抑或能形容一種創作者的形象或姿態。
首先還是須得回到「波希米亞」在法文中的所指,以更好地理解它在不同上下文中的意義。根據法語權威字典《Larousse》的釋義:不定冠詞的un / une bohème(複數時作bohèmes),指的是那些日復一日生活於社會傳統規範邊緣的人,bohème也可作形容詞使用;定冠詞的la bohème,則是指這些「波希米亞人」的生活方式和族群。而un bohémien / une bohémienne(陽性/陰性)一般在口語中通常帶有貶義,指的是羅姆人(Rom),亦稱為Gitan、Tsigane,以前相傳(訛傳)為來自波希米亞地區(Bohême,位於現今捷克)的流浪子民「波希米亞人」。
簡言之,從字面上來看它們的概念有別,卻是發音和拼字均相似的單詞。它們使用於藝術、音樂、詩歌、戲劇、文學作品及其命名中,但中文不若法文能以重音字母和文法做區別,多常譯為波希米亞(人),或是意譯為吉普賽人。由此,「波希米亞」一詞派生自波希米亞人漂泊不定的生活,藝術家認同那些拒絕傳統的人,這種思想上的契合,與幾個世紀以來離散而居無定所的吉普賽族群親近自然以及獨立、自由的認知交織在一起。
出自於對他者的好奇,這些四處遊蕩的流浪者身影出現在各種類型的創作中,例如尼德蘭藝術家菲利普斯.沃維曼(Philips Wouwerman)的〈波希米亞人〉,呈現一片荒野的風景,三名中產階級人物於波希米亞人(吉普賽人)的營地逗留,其中的女士正在讓一位衣衫襤褸的男子看手相。在他們周圍,幾人與孩子正在休息,有的圍坐在營火旁、火上烤著家禽,有的徘徊在小路上。該作畫名「Bohémiens」指的是從15世紀初輾轉來自印度北方地區的這些散居、浪跡歐洲各地的異鄉人,不同國家與地區對於他們的稱呼也有些許差異,如在法國稱Egyptiens、Bohémiens,在英語系國家稱為Gypsies、伊比利半島地區稱Gitanos或Cigani、日耳曼地區稱Zigeuner、義大利文則為Zingari。在17世紀的繪畫中,描繪他們乞討、爐邊場景或算命的題材反覆出現,成為藝術家熱中創作和凝視的對象。沃維曼在此運用豐富的色彩,展現了在移動的行旅中兩個不同群體/階級的相遇(對峙)。而出身良好的法國藝術家賈克.卡羅(Jacques Callot),據傳他曾從洛林出發,與波希米亞人一起抵達義大利。從18世紀到19世紀,在藝術創作中對於他們的描繪逐漸與其歷史現實脫節,藝術家和作家發展出一種詩意的浪漫敘事,主題包括流浪的自由、守護自然、回歸所謂的自然狀態,以及將旅行視為一種智識啟蒙的方法。

巴黎大皇宮曾在2012年推出「波希米亞氛圍」巡迴特展(參閱《藝術家》453期),便回顧從15世紀以來波希米亞人的歷史、關於他們的神話與迷思,乃至19世紀的波希米亞(主義)生成,透過豐富的作品並置討論相互的關係與淵源,探索這群足跡遍布歐洲的流浪民族,如何被混用、轉化為令人聯想到對於那些生活拮据、行為不羈但抱持希望的藝術家及文人群體的集體印象,指出它們並非一蹴可幾的複雜關係。
19世紀初,波西米亞一詞涵蓋那些在社會夾縫求生存的邊緣人,例如乞丐、流浪漢、街頭藝人、小騙子等。到了1830年代前後,當時教育水平提昇、鐵路促進交通更加便利、知識份子活躍的表現,以及各類新聞畫報和刊物出版的興盛發展伴隨而生的市場需求,吸引大批作家與藝術家來到巴黎闖蕩。雖然每篇文章或一幅畫的報酬微薄,但他們仍夢想成名而勉為度日,咖啡館也成為這些新群體的主要聚集地與社交場。

正值出版業與新聞報業進入工業化的時期,諷刺畫報《喧鬧報》(Le Charivari)1842年提及「文學的波希米亞派」(Bohème littéraire)現象,形容那些湧入巴黎、渴望在文學創作上獲得成功的追求者,許多藝術家、雕塑家與繪圖家同樣也包含在內。而作家亨利.穆傑(Henri Murger)1845至1849年連載於《海盜》(Le Corsaire-Satan)的《波希米亞人的生活》(La Vie de Bohème)受到矚目與回響,成為一代人及其後世的寫照。亞歷山大.夏訥(Alexandre Schanne)與飲水者協會(Buveurs d’eau)來往甚密,該協會成立於1841年,由一群巴黎拉丁區的作家和藝術家組成,與穆傑亦有來往合作。萊昂.德海森訥(Léon Dehaisne)的一幅畫作描繪了夏訥在父親留下的工坊裡製作玩具的場景,而穆傑即是以夏訥為原型,在其1851年出版的《波希米亞人的生活場景》(Scènes de la vie de bohème)中塑造出半音樂家、半畫家的「蕭納」(Schaunard)一角,後來也成為普契尼經典歌劇《波希米亞人》中的音樂家角色。而杜米埃(Honoré Daumier)、安德烈.德旺貝茲(André Devambez)和古斯塔夫.多瑞(Gustave Doré)等都曾繪製波希米亞藝術家的插畫或漫畫。這些專欄和畫作描繪他們日常生活中從失望到希望、在苦澀與諷刺之間搖擺的場景,也反映出此類題材的寫實主義特徵。杜米埃的〈版畫愛好者〉則映現出彼時圖象傳播與藝術欣賞逐漸普及的此一面向:一位頭戴高頂禮帽但衣著談不上奢華的男士彎腰翻尋一落作品,他大衣左邊的口袋露出半截報紙、白色圍巾隨意地披在肩上,讓他散發出一種波希米亞式的氣質。杜米埃曾多次創作「版畫愛好者」這個主題,描繪了在巴爾札克筆下的法國文化生態:當時出現在小資產階級(la petite bourgeoisie)之間的一種新興收藏趨勢便是收集比繪畫更加平實的版畫作品或複製品,對於收入相對有限的這些業餘藏家來說,更負擔的起他們的愛好和品味。

到了19世紀中葉,波希米亞已成為反抗主流、甘於被排斥在傳統規範外的青年的代名詞。龔固爾兄弟(Jules et Edmond Goncourt)譴責這種潮流,認為它把文人減縮為邊緣化的象徵。然而曖昧的是,如同穆傑本身與其作品所取得的成功,顯示波希米亞的特質也支撐著藝術家對於在社會中爭取一席之地的主張,即便其原本具有批判性――甚至矛盾――因為「波希米亞」本身正是被視為邊緣的存在。另一方面,著名詩人與藝評家波特萊爾的「波西米亞主義」(Bohémianisme),所著墨的是一種刻意擺脫束縛的生活,這是自由思想的唯一可能來源。正如當代研究者法蘭絲瓦.傑內維(Françoise Genevray)在〈波希米亞、波希米亞派、波希米亞人:關於喬治.桑〉(Bohême, Bohème, Bohémien: autour de George Sand)一文指出,波特萊爾「將波希米亞主義定義為一種『感官倍增的崇拜』(culte de la sensation multipliée,見《現代生活的畫家》),也就是一種能讓人以多重方式存在的感受方法。波特萊爾描繪藝術家為『自我擴散的高手』,這種狀態被視為其藝術創造力的必要條件。或許正因如此,偉大的創作者如喬治.桑、波特萊爾、奈瓦爾(Gérard de Nerval),最終都避免一勞永逸地定位自己為波希米亞派,因為那樣意味著止步不前、固守某種姿態,並將自己束縛於一個僵化的身分」。(全文閱讀605期藝術家雜誌)
【10月專輯│波希米亞的自由與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