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事件.地方美術館
十年前,2015年的《藝術家》雜誌四十週年專輯(481期)邀請我提出「藝術十年關鍵字」(2006-2015),我當時提出了「田野」。「田野」不是來自於特定區域的外國理論,而是來自藝術學科以外的人類學與社會學領域的時空觀點。「田野」涉及到學院與當代藝術的方法轉換,同時也是藝術家身分與特定地方或事件建立關係的重要趨勢,藝術家不再耽於材質實驗,而是藉此操練藝術家身體與地方文史、地理、風土的對話聯結。

同時,「田野」方法做為與2010年之前的台灣現當代藝術區分,不再著力於追歐趕美的全球化潮流,反過頭來,因應當年的「北美館事件」、「花博事件」、「石梯坪海稻米水路事件」、「反美麗灣事件」,當代藝術以「自我田野」、「感性田野」進行了激進十年的美學政治轉換。從陳界仁到高俊宏,從潘小雪到李韻儀,一直到現在的梁廷毓或是許多當代原住民族藝術家,都參與其間,因為「田野」關注地方態度的遍地開花,「地方」與「本土」當代藝術的意義,十年來有了非常激烈的變化。從事後諸葛的角度來看,這十年的「田野」,當代藝術與人類學民族誌的對話合流,帶給台灣當代藝術這十年一股源源不絕的巨大養分,促成了當代藝術追問他者、跨過學院領域高牆、走出狹隘自我中心與人類中心的藩籬。
隨著近年地方美術館紛紛進行規畫與成立,我想在《藝術家》雜誌五十週年的2025年提出「城市事件」這個關鍵詞,做為地方美術館藉由藝術介入地方與城市的一個討論焦點。隨著臺南市美術館(以下簡稱「南美館」)、嘉義市立美術館在2019年成立,新北市美術館在2025年開幕,其前後關於台東美術館、花蓮美術館、宜蘭美術館、屏東美術館、橫山書法藝術館、桃園市立美術館、新竹市美術館、台中市立美術館的籌畫、競圖與開設等,一時成為台灣現當代藝術界的盛事。

值此關鍵時刻,成立地方美術館的聯盟,進行自主性與自律性的對話及專業交流,當然是刻不容緩的事。不過,依我之見,地方上之所以會對地方美術館有如此高的期待,除了相互競爭評比產生的影響效應之外,究其原因,近年來,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強調文化治理,透過地方藝文節慶、地方藝文扎根、地方影視拍攝政策,進行新一波的社區營造更新與地方文史轉譯引導工作,也產生了一定的「城市事件」效應,因此,諸如浪漫台三線藝術季、馬祖國際藝術島、桃園地景藝術節、東海岸大地藝術節與Mattauw大地藝術季、台東慢食節、森川里海濕地藝術季,以及燈會、設計展、文博會⋯⋯,都在全台山海各地方累積了為數可觀的藝術表現能量,蔚為地方美術成立倡議勢不可擋的美學政治力量,似乎藝術將為我們的城市帶來未來的嶄新面貌。
但是,反過來說,這股力量,是否也有政治美學化的危險?也就是說,地方美術館的紛紛成立,是否隱含著一種過度的政治操作,某種過度的地方政治想像,卻未顧及成立過程與成立後必須滿足的專業條件,以致於不論是地方藝術節慶或中央的文化治理,都在某種過度政治操作、欠缺長期累積規畫的狀態下,急就章地建立「美美的」地方美術館,失去了「城市事件」的原生力量?

有趣的是,現實的歷史往往帶著諷刺:以南美館近年爆紅的「亞洲的地獄與幽魂」展和在青少年圈掀起巨大波濤的「吾妄之境」BL(Boy's Love)展,甚至是「SUNDAY:臺灣當代移工藝術」展,都超過了「舊博物館學」的現實改善論、「新博物館學」的再現批判論所預期的範圍。這已經是《後批判博物館學》(Post-critical Museology)中所說的當代美術館情境:透過亞洲僵屍與鬼魂地獄視覺文化藝術、BL的動漫世界、週日移工的世界,使美術館漸漸成為共學轉化、國族轉化、文化轉化與視覺轉化之所,觀眾席的位置,漸漸內化到美術館策展的研究過程,與宮廟、動漫(ACG)團體和移工非營利組織的合作關係,讓許多原本美術館的局外人得以成為策展的共伴者,使得美術館的邂逅逐漸內化到它的生產過程中:共學、策展、行銷都可能成為「展示不同國族」的介面。「城市事件」的力量在此超過了政客們的想像,甚至改變了政策制定者的美術館想像,獲得新生的條件。 (全文閱讀601期藝術家雜誌)
【6月專輯│《藝術家》五十週年,1975-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