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L'ESPOIR
圖版提供│財團法人白鷺鷥文教基金會（藝術收藏＋設計 2023年6月189期）
當什麼都失去了，誰來療癒受創的身心？時間會舒緩一切，但傷口的的那個致命痛點會留下疤痕……，偶爾不經意碰觸的時候，仍會隱隱作痛。1999年，台灣發生「921大地震」，又稱「集集大地震」（因震央位於南投縣集集附近而得名），至今已是1/4世紀前的歷史了，但對我而言卻仍記憶猶新，每年重返舊地，內心依舊澎湃洶湧。記得地震後不久，就加入民間救援的行列，沒想到半年後接任文建會主委之職（即現今文化部長），掌管全國文化事務；當時重建災區的首要任務即是「心靈重建」。
心靈的安定，源自於內心的安全感，定心後才能激發潛能、串連慾望，從而產生希望。其中埔里鎮重災區的女力──勇敢的婆婆媽媽們站起來、一起牽手向前的情景，至今想來仍令人動容……。原本富足的小鎮因地震頓時變成失業、失所、失依的人間煉獄，災民處於不安、驚恐之中，面對滿目瘡痍的街景和家園，向來做為家庭（人類社會組成最基本單位）情緒後盾的媽媽們，在新故鄉文教基金會（以下簡稱新故鄉）的支持下，組成「婆婆媽媽工作隊」，共同攜手合作，從面對悲情、淡化悲情、進而走出悲情；讓受災的家人逐漸寬心、放心、安心，進而產生歡喜心，對未來燃起希望，自然能走出陰霾。
因為對地震的驚惶無措、對未來的茫然焦慮，加上失業和經濟問題的雙重壓力，婆婆媽媽們領悟到唯有付諸實際行動，才有改變的契機。她們選擇以「清理災區環境」作為切入點，與公部門合作取得些許的經費補助，半天賺得新台幣400元的微薄工資，大家一起掃街、清理生活環境，在「掃去地震舊陰霾，帶來故鄉新希望!」口號的呼喚下，每天三、四小時的工作時間，贏得了並肩作戰的情誼、尋獲了互訴辛酸的窗口，這是信心重建的基石，意義重大！就這麼一點一滴，從掃街到社區重建，共同研發並創立適合社區的產業，籌組安親托育團隊……，慢慢地，看見了希望……。媽媽們的遠見和毅力，藉由勞力付出，建立心靈安定，是一種最有效的重建方式。而我感動的是，看到所有媽媽們拿著工具掃街、揮汗認真工作的身影，好似每揮動掃把一次，就減少一分內心的不安，那種集體奉獻的精神，真是令人感佩！
陳慧坤 能高瀑布 膠彩 60F 1951
●集集
文化的發展和交通息息相關，後者藉由行的便捷將外地的文化帶進了封閉的鄉野。台灣百年來的發展，和鐵路的開發密不可分。環島鐵路的興建促進了西部平原的繁榮，支線更為內地打開一扇與外界接觸的窗。高山上的農產品、木材透過支線鐵路運送下山，再透過西部幹線運送到港口、轉送到世界各地；相對地，透過支線，也漸漸輸入外地的人才和技術，將內地帶向文明之路。
集集線正是中台灣迎向文明的一條重要管道，在公路不發達的年代，高山上盛產的檜木、香蕉，透過這條輸送帶運送到基隆、高雄港出口海外，內地民眾也透過它汲取西部文明的精華，加速開發的腳步。集集火車站做為文化交流的核心，隨著台灣歷史走過一段開發與文明的歲月，這座古老的車站不只是當地人心目中的地標，更肩負著文化傳承的重要使命。它是921大地震的代名詞，對我來說，更是集合眾人之力重建家園的象徵，是展現眾志成城、飲水思源、保存文化、開創新局的指標。集集車站的重建見證了歷史的軌跡，也宣示了台灣未來的希望。
集集火車站
照片提供│交通部觀光局
地震之後，基於對歷史文化保存的重視，在極短的時間內，促使立法院修正通過「文化資產保存法」增列「歷史建築」一項，將尚未達到古蹟認定、但具有歷史價值的建築物，授權地方政府可以指定為「歷史建築」，讓文建會有保存和修復歷史建築的可能性（否則無法切入），這項修法確實拯救了台灣各地（即使不在災區範圍）許多有意義的歷史建築得以保存。歷史建築的修復包括保存和創新兩方面，集集火車站在徐裕健建築師的努力下，打造了它的新風貌；今日，如果你坐在集集火車站塗上新漆的舊候車椅子上，在小小候車室天花板的一角有一塊透明玻璃，可以讓人清晰地看到修復的過程，如何把耐震和加固材料放入，如何和舊建築物體結合；一道一道的施工過程，正是歷史的印記，細緻地訴說一樑一木的故事。歲月的痕跡、地震的殘酷以及重建的希望在此交錯，延續著城市的歷史和人民的共同記憶。
2000年9月20日下午，集集火車站剛剛舉行了重建工程的開工典禮；夜幕低垂，熊熊的營火和夾道的火炬，點亮了集集的夜空，照亮了因地震而停駛的鐵道；子夜時分，災區居民和來自全國各地的民眾，把兩個月台之間的鐵道擠得水泄不通；舞台上及車站四周被滿滿的野薑花和綠意盎然的修竹環抱著；而四處點亮的白色燭光，傳遞著眾人為災區祈福的心願。9月21日凌晨1點47分，小喇叭聲劃破天際傳來「安息號」的樂聲，眾人手持代替燭光的螢光棒，透過電視現場轉播，與全國民眾一起為這歷史傷痕的時刻默哀，並祈求賜福全民團結攜手迎向希望的曙光……。接著是「好想你多抱我一會」的歌聲響起，眾人不禁潸然淚下，這麼簡單的歌詞，卻是很多人永遠無法達成的願望，人生無常，多麼令人感傷……。這首〈地底下的呼喚〉是當時已罹患帕金森氏症的著名作曲家李泰祥為紀念地震而創作的全新作品，首演當下，行動不便的他也拖著病體坐在舞台上與全民同時為逝者致意，南投教師合唱團在本人鋼琴伴奏下，將這個呼喚詮釋地令人動容不已……。在流淌的歌聲下，同理心不禁油然而生，全國人民的心已結為一體，「好想你多抱我一會，就這麼一會…」此刻，一種集體的慰藉如暖流般緩緩進入每個人的心中……，拭著淚，還是得往前走……，默念、送走悲情，需要以行動來尋回希望。
追禱會的下半場是「揉土再造凝聚力量」的實際行動，來自全國25個縣市的文化局長，捧著各縣市的泥土，共同撒入由在地的添興窯所燒焙出的水缸中；經過參與的大眾共同攪拌後，拿出一部分捐贈給集集鎮燒成集集火車站重建的土源；它代表全國人民的心意，宣示全國一心的意義!土地是孕育萬物生命的元素，種子發芽、萬物延續，都須仰賴土地的滋養；災後重建不是一個人的工作，必須各行各業群策群力，才能建立堅固的重建基礎，而剩餘的其他泥土，則透過「揉土再造浴火重生」計畫，以藝術家的創作來傳遞希望。
2001年9月20日，我們再回到集集車站旁的鐵路博物館前廣場，館內掛著一張張集集火車站由傾倒、搶救到修復過程的照片，同時也實踐了去年的承諾，讓揉土再造，具體而微地在眾多藝術家作品中甄選出三件佳作，表達藝術家對災民浴火重生的期待與展望。
蔡崇隆的作品〈縫〉造型特殊，他想表達的是：「當我有了九二一祝福的泥土，我想縫合九二一帶來的一切裂縫-土地的裂縫與心理的裂縫。但願我能擁有無比的力量和智慧，以山峰為針，陽光、空氣、流水、花朶、樹木和大家許多的希望為線，縫合起不見了的美化景象。」傅永悌的作品名為〈醒〉，創作理念是：「希望所有地震受災戶能夠走出夢魘，重新再開始。」吳建福的作品〈凝聚〉看起來像許多隻蟬群聚在樹上，他說：生命從地湧出生的喜悅走向滅的寂靜，經歷世間繁華。各個生命皆在找尋存在的意義與價値，生命本是一個週期，（善）知識的延伸。經由秋末的蟬聲裡，我們聽到了生命的樂章，也預見下一個季節在那落葉當中，會孕育新的生命希望。」承諾，是我對災民的約定。
2002年9月20日，一如前兩年，我們又回到集集火車站，貫穿整個守夜活動的仍然是撫慰人心的音樂；《福爾摩莎頌》響徹雲霄，大家為所愛的土地祈福。第三年溫馨的守夜，邀請7位分散在重災區各地的「重要人物」，接受眾人的掌聲，分享他們奉獻的故事，他們的堅持和大愛讓這片土地更有希望。當然更不能忘記的是，集合眾人之力重建家園對於集集的深遠意涵；第一年的哀禱和拌揉來自25個縣市被全民祝福的土，在第二年實踐揉土再造，將創作之作品獻給重建區的民眾，同時全國各縣市文化局長帶來一幅幅「八字箴言」的祝福；第三年是揮別悲情，感謝以行腳走遍重建區之實踐行動人物，並宣示為重新站起來摸索未來的重建區居民共同創業的關鍵時刻來臨了。
直到現在，我每年仍會回到集集火車站走走，為的是要親眼見證時代的變遷。
桃米自主營造團隊所製作的青蛙裝置
●希望
台灣在歷經1970年後的工業起飛，山農漁村青壯人口被吸引到工業生產體系就業，人口大量外移的農村隨之蕭條沒落，加上地震的傷害打擊，受災地區可說是面臨極為艱鉅的生存挑戰。
1987年台灣解除戒嚴體制後，社會運動蓬勃發展，這股力量逐漸轉化為社區實踐的社會改造工程，由文史調查、文資保存、空間改造、藝文展演，尤其是環保推動等不同面向的一群有志之士，從意識自覺到行動實踐，在地方努力紮根，921地震過後，他們在社會重建方面發揮了軟實力的功能，縫補了撕裂的大地和崩潰的人心，重塑光明的人生。
南投縣是震央所在，埔里鎮是重災區，而埔里桃米里是一個人口結構老化、經濟衰敗、缺乏生機的老舊社區，地震之後，新故鄉接受桃米社區的邀請進駐社區，協助災後重建，居民們在新故鄉的帶領下，經過不斷的開會討論、凝聚共識，並經過專業的社區資源調查，敦聘台灣特有生物研究保育中心的專業人員帶領，驚奇地發現，因經濟衰退而低度開發的桃米里，一個小小山村竟蘊藏著豐富的生態資源；指標性物種就有20多種蛙類、60多種蜻蛉、以及將近200種的蝴蝶。它代表著生態環境多樣的優勢，是個保存生物多樣性的良好所在，於是，居民們找到了特色，確立了目標，循著教育學習、試著改變觀念、以行動實踐策略，朝向桃米生態村的未來前進。
環境，孕育了多樣動植物及多元文化，而桃米這個特殊的環境更是蝴蝶良好的棲息地。台灣的蝴蝶種類共有418種，單單在埔里地區15條賞蝶步道上，迄今就發現了220種之多。新故鄉帶領居民在埔里附近每年種下超過1萬棵的蝴蝶食草及蜜源植物，為「埔里蝴蝶鎮」的夢想奠定基礎，而居民也自發性地支持成立「埔里Butterfly交響樂團」，在大家奔走之下，跨域協助源源不絕的氛圍逐漸形成。而每條蝴蝶步道都會引領我們走向精彩的瀑布祕境；烏踏坑瀑布以及著名的三大瀑布：觀音瀑布（位於嘉義竹崎）、夢谷瀑布、蝴蝶瀑布都在災後重現；而水量豐沛，氣勢磅礡的能高瀑布也在不遠處……。這時刻父親的作品〈能高瀑布〉（膠彩，60F，1951年）瞬間躍入眼前，這是70年前的作品，透過畫筆，我聆聽到悅耳的水流聲、清晰的水濺聲，水花四起，飛瀑拍打直擊心窩，一陣清涼，穿透全身。這幅作品層次分明，水流湍急，令人震撼又心曠神怡。目前能高瀑布因安全問題加上了護欄，地景有些不同；然而，父親的藝術創作卻能引領我們穿越時空隧道，沉浸於那個時代的寧謐與祥和。地貌會改變，但藝術作品可將最美的瞬間永恆保存。
●品牌
縱觀當今全球發展，資本主義無限擴充，生態環境遭遇浩劫，人類唯利是圖，忘了如何與天地宇宙共存的生命法則，地球正在自食惡果，極端氣候的襲擊，讓人類的生存處於不安定的陰影當中，而目前戰況激烈的烏俄戰爭，以及詭譎多變的台海風雲，讓情勢愈發嚴峻。戰爭勢必加速生態的破壞，但人類好似無感，無法節制、自律。我們的未來在哪呢？
不過，我有信心，在台灣各地許多有心人士正在默默推動所謂的「創新綠色經濟」理念，以連接在地、啟發地方實踐知識、將「公共利益」作為行動指引，傳遞一個家庭或一個社區，與世界公民一樣必須面對社會、國家與全球的課題，那就是自然環境的挑戰及戰爭的威脅。若由家庭擴大至社區，在觀念及態度上產生質變，或許是一個解方；因為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改變，只要集合每個人的能力，聚沙成塔就能形成巨大的力量。而台灣人民堅韌的生活態度、兼具微觀與宏觀的視野，早已凝聚成一種代表台灣精神的正能量，這也影響了後續的執行力和成果，正是這股由土地出發，集結全民智慧，改變生活和生命的動能，成就了不朽的「台灣品牌」。
嚴靖傑 星塵森林 壓克力顏料、環氧樹脂、木板 190×120.4×10cm×2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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