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語政策的設計
10年前,基於在幾國做文化政策調查的經歷,我曾發表一篇文章〈世界上根本沒有文創〉。當時的我其實十分灰心,一邊重新回顧自己人文學科的技能在世界上和社會上的價值,也在摸索當時尚未成為大學正式學科的「服務設計」這個領域。當時,我相信這個領域應該是文科領域的下一個重要方向。
過了10年的現在,我依舊這麼認為。我是中文系背景,研究所讀的是劇場,從學生時期開始算起,其實一直在廣義的藝文領域活動。如今,很多師長朋友覺得我轉換跑道,好奇我怎麼會跑到國外的科技行業負責服務設計,但我並沒有覺得自己真的換了領域。我知道,在這過程中,時代性的機緣,還有我的個人性格等等都是變數,不一定能夠模仿。但我想跳脫產業的標籤,透過這個機會,一邊整理自己的經歷,一邊透過日常生活中每個人都可能會遭遇的狀況,試著用白話的方式分享我的觀察。
●服務設計的核心:「背景脈絡」與「利害關係人」
當我還在劇場工作時,我驚奇發現,從總統選舉到奧林匹克運動會,都有無數劇場的朋友和前輩參與其中。大型活動必備舞台、燈光、音效。從開閉幕表演、行銷宣傳、訂票系統、現場警防安全維護、人員動線……,完全是跨領域又跨多方合作的大型設計。比起透過創作自我表達吸引關注,我對這種更貼近社會與各行各業的合作更感興趣。
我感興趣的,不只是單一的步驟的技術如何執行,或怎麼用更酷炫好看的方式呈現。我感興趣的,是如何在有現實時間、金錢、人力甚至經驗等限制的「背景脈絡」下,怎麼盡可能提高完成度,將這樣的大型公眾活動展演完成。
在這樣的背景脈絡下,需要關注的,並不只有花錢入場的觀眾,也不只有台上展演的前場工作人員,更包含了後場來自政府單位、私營企業、非營利組織,甚至鄰近住戶與中小學等不同的「利害關係人」。人多口雜,問題叢生,利害關係也不一樣。有時候求好心切並不實際。
10年前進行國外調查的經驗,幫助我建立一個框架,把追求就業和經濟指標的「創意產業」,和傳承紀錄、實驗性與關注弱勢的「文化教育」分開。這讓我可以具體區分人文領域的評價方式,一種是為追求實際社會效益(姑且稱為設計),而另一種是相對狹義,更偏向拓展個人化的表現,或無法立即獲得回報的長期累積(姑且稱為藝術)。
這些經驗,讓我具體感受到「背景脈絡」和「利害關係人」這兩個思考座標的重要性。而這兩點正是服務設計的核心。一旦可以用這兩個座標來看待所有生活的事物,很多價值判斷就會因此改變。
原本做設計,設計師就必須考慮材料、時間、製作方法、成本等等限制。當代的設計師需要考慮的「背景脈絡」又更大,他們需要把「利害關係人」也一起納入背景。
●「背景脈絡」的趨勢,改變了設計師的評價方式
在我求學時期,藝文工作或價值評判,其實還是著重在學院知識累積,或者菁英審美這種社會階層屬性,強調的是高級感、文雅氣質與品味。
大家都知道這10年「背景脈絡」完全變了。2000年左右,社會還很稚嫩地討論網路小說是否算是文學,現在抖音網紅與Youtuber影響力已經不遜於全國大報與電視新聞台。大家開始發現,如果每天只有24小時,消費者手上的錢又有限的話,閱讀、追劇、電玩、刷短視頻、看新聞、逛展覽、看電影……其實變成全都是站在類似的起跑線上競爭,文藝只是嗜好餘興的選項之一。
從文化研究的視角來看,書籍、連續劇、電玩等所有的表現形式地位真的已經平等成為「文本」。過去被看作次文化的街舞,成為奧運競賽項目,而打電動成為電競之後,甚至可能比流行綜藝更主流。新聞用語越來越鄉民,而社會對於公眾人物言行舉止的要求與期待,也因為公眾人物光譜的擴大變得寬鬆。善良風俗、教養、公開發言不帶髒字等等與道德連結的社會階層屬性,在重口味的時代,感覺老土,又不吸人眼球。而高級感與文雅雖然還是有其魅力,但也因為學院審美的知識門檻,還有實驗性追求陌生的本質,顯得更加偏門小眾,或者變成奢侈品的身份符號。
過去的藝術與文化領域,往往強調的是原創性與個人天份,標榜個人天才,最終評價的,是論述、作品或演出完不完美。譬如漫畫家、網紅、小說家、鋼琴家,或者建築師。但是從設計的角度來看,全世界的趨勢反而開始往不同的方向發展。
許多行業都需要設計。以當今社會的科技產品為例,絕大部分的網路服務,或者新型設備都是眾人合作的結晶。設計師以團隊一員參與,個人明星光環越來越淡。我們很少會注意谷歌的某個新功能是某某設計師設計,或者智能手機的相機性能變好是誰的作品。科技領域的很多設計已經不是表面上的視覺造型,而是如何把複雜的操作變簡潔,讓一般人可以跳過諸多煩心瑣碎的步驟。譬如說,長久以來圖片影像編輯是一個複雜的專業,先要用相機攝影,把影像轉換成高解析度的檔案,再透過專業軟體編輯修圖。然而現在在手機上,從攝影到基本修圖套濾鏡,人人都可以輕易上手。
這些科技服務背後有著工程師的努力,但也包含了許多設計的巧思。重要的是,設計師不再像傳統藝文創作者那樣強調個人品牌,團隊合作能力反而更重要。
原本做設計,設計師就必須考慮材料、時間、製作方法、成本等等限制。當代的設計師,需要考慮的「背景脈絡」又更大,他們需要把「利害關係人」也一起納入背景。
●評價標準的演變,導致設計更加重視「利害關係人」
如今,設計評價標準已經改變了,創造完美的作品不再像過去那麼重要。從個人在網路經營個人頻道,到軟體不斷改版更新,大家都發現,最難的是如何從每次的錯誤中學習,持續產出,在各種限制當中維持品質穩定,而不是單次的成果展現。
衡量標準也受到社會心態的影響。在這幾十年,網路讓消費者與創作生產者變得更加靠近,很多行業開始從設計內容和造型的階段,就開始收集消費者的喜好或回饋。社會民主化,也讓專業領域的工作者開始改變心態,越來越多人覺得,應該要讓未來被新產品或新服務影響的人,參與到設計的過程當中。從設計方便樂齡群體使用的醫療站,到經營老街文史導覽小旅行出團,如果最後使用的人覺得不方便或者不具吸引力,寧可做其他選擇,就會變成資源浪費的蚊子館,或者生意倒閉。這種變化,讓設計越來越關心這些未來真正使用服務或者支付使用成本的「利害關係人」。
有時候,「利害關係人」甚至會超出直接使用或支付成本的人。譬如說,當經營老街文史導覽太過成功,造成附近變成熱門商圈,不僅影響環境交通、還促成房租上漲,逼迫老店關門。最後只剩有財力的連鎖品牌進駐,或者建商投資開發大型設施,影響歷史景觀。這時候,我們就必須要考慮更多其他角色,譬如多種政府單位要介入制定法律、管控流量和交通、保護歷史文化,或者管控房租。非營利組織會介入監督建商與政府。又或者一般國民因此失去重要的歷史記憶。這時候,除了經營導覽行程的公司、遊客、房東、老店租客和建商等直接和使用與成本相關的人之外,原本的在地居民、相關政府單位、非營利組織、一般國民都算是「利害關係人」。
強調所有利害關係人的參與是一個很大的社會變化。過去在設計的過程當中,經常是出資者、決策者或者學者專家自己說了算。但是,透過少數人做決定也可能造成自作聰明,或者受限於個人盲點的後果。譬如設計公共設施的多半是男性建築師,忽略了女性上廁所因為服裝和生理需求,需要的時間更長,如果男女廁所數量一樣,女廁一定大排長龍。或者,只顧慮人類在公園活動的需求,忽略鄰近都市生物對於棲地的環境需求不同,雖然做了很多表面上的綠化,但其實是破壞生態。又或者,建了地標性的重要建築,但是日後耗能,維修又非常不便,需要付出比興建更多倍的保養與施工改造成本。
在當代設計的評價標準之下,造型原創不一定代表好,甚至不一定最重要。考慮多方利害關係人,共同設計的成品或服務,有時候並不一定吸睛。但是這樣的設計,可能比有名、得獎、被典藏等等風光的標籤更符合當地脈絡,更受喜愛。
●雙語政策的設計:以義務教育階段為例
假使我們用「背景脈絡」和「利害關係人」來看近年來在台灣推展的「2030雙語政策」,會發現什麼呢?
根據行政院官網的政策描述,台灣經濟成長靠貿易推動,基於外商僱用與台商出海的人力需求,想要增進國民的英語能力。這個政策的初衷,是從經濟視角出發,從提升高等教育的專業英語能力,延伸到國民義務教育、公務服務、英文檢定、數位學習與偏鄉差距。
認真想想,因為學習語言有黃金時期,所以順著目前的國民教育向下延伸,似乎有幾分道理。但是,從現實的一○八課綱來看,中學七、八年級表定現在只剩下3堂英文課,九年級要準備會考也只有4堂。和過去我的學生時期相比,正式的英文課教學時數其實至少減了一半。相對而言,很多一線的藝術、體育、甚至理化等等科目的老師反應自己被要求用英語授課,學生反而最被犧牲。查看「多語臺灣,英語友善」行動聯盟在公共政策網路參與平台的廢除雙語教學連署,會發現這種現象相當普遍。
某中學國一課表,和過去相比,正式的英文課教學時數減半,每週只剩3節。減少奠定基礎的英語課,卻要求非英語課的老師用英語教學。而真正有英語教學專業的老師受限於目前的職缺,無法應徵。
採訪幾位老師的時候,有位老師跟我說,現在推動母語教育,從原住民語到手語都包含在內,其實立意良善。但是,許多族語沒有老師會教,會相關語言的又沒有教學資格,所以母語教學課其實長期處於缺乏師資的狀態。她最近面試母語老師的時候,發現竟然出現外文系專業的人前來報名,因為英文課太少,學校不開缺額。
就算單單聚焦到中學範圍,這樣的現象正在全台各地出現。減少奠定基礎的英語課,卻要求非英語課的老師用英語教學。而真正有英語教學專業的老師受限於目前的職缺,無法應徵。
看來最後只能用英文教阿美語了。
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錯位呢?這個問題,似乎比台灣缺乏雙語師資更根本。或許台灣其實也不缺雙語師資,只是我們硬要讓數學老師用英文上課。雖然說中文也不一定聽得懂。
透過背景脈絡的追溯,或許可以重新定位台灣究竟需要多少英語人才。在AI時代,培養自我表達與分析能力,可能比英語更重要。又或者,對台灣不同家庭條件的孩子來說,可能有更有意義的時間分配方式,畢竟不太可能全台灣的人都從事貿易與跨國聯繫工作。
如果我們回歸原本政策描述的經濟面的「背景脈絡」,最終需要英語的,其實應該是從事貿易與跨國聯繫的、擁有高等教育學位的人。但是,不太可能全台灣的人都從事貿易與跨國聯繫工作。雖然會多國語言的人越多越好,但是透過背景脈絡的追溯,或許可以重新定位一下,台灣究竟需要多少英語人才?又或者,AI時代語言越來越不是障礙,想要和國際接軌的話,是否有自我表達與分析能力之類,比英語更重要的能力需要培養?又或者,做一個跨縣市、階級與城鄉差距的台灣教師和學生實際工作時長普查,研究怎樣分配時間,會對台灣不同家庭條件的孩子更有意義?
畢竟,增進語言能力其實牽涉到的「背景脈絡」遠遠比經濟更廣。除了最基本的,台灣家庭其實日常並沒有太多英語使用的環境之外,單單用經濟功利主義的視點考量,也可能反而傷害台灣原本就不是很健全的本土文化基礎。甚至,2021年,台灣已經有32239名流浪教師,其中也包含許多尚未被善加運用的英語人才。
而從「利害關係人」的角度來看,很明顯,學生和老師都沒有被納入考量。
就算真的需要其它科目的老師用英語教學,至今為止,教科書編寫單位沒有參與,學測招生單位也沒有因此改變規則,採取更多英語作文或口說的考試辦法。如果台灣依舊依靠考試制度作為主要的人才培育骨幹,但考試制度周邊的利害關係人都沒有參加的話,這個雙語政策或許很難被社會認真對待。可能還有一些利害關係人、一般民眾看不到,譬如說,學校管理單位如何考核老師,行政部門如何考核校長,民意代表如何介入校園管理,雙語班與資優班等升學師資資源分配的角力等等。
透過「背景脈絡」與「利害關係人」來重新觀察雙語政策,我們會發現,如果可以從實際牽涉到的老師與學生視角出發,更早一點,把經濟、升學、家庭差距、就業幾個不同的脈絡放在一起討論的話,說不定就有多贏的解決方案。或許,打從一開始,「雙語」就根本不是問題癥結,也說不定。這樣一來,政策可以找到更有效的地方對症下藥,既提升台灣的薪資水準,也幫助台灣在世界的商業生態當中,找到更好的定位。
一定會有很多人懷疑,服務設計師終究不是教育專家,不是英語專家,更不是政策專家,憑什麼指指點點?下一次,讓我們試著從礦山元宇宙的角度回答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