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存在!
第十二屆柏林雙年展策展論述
儘管構成當前人類現實的複數世界多元且具變化,但生產掛帥、瘋狂競逐、肆虐破壞的全球資本主義,與其所產生的廢棄物及噪音仍影響著這些世界。看似無窮無盡、蔓延增生的大型展覽,等同反映了全球生產過剩的物質現象。所以,為何為此添加另一場展覽?我這幾年一直在思考此問題,藉由第十二屆柏林雙年展所提供集合展演空間的機會,再次邀請藝術家、檔案文獻、影片、理論家和行動主義者來反思及回答這個問題。
我們的星球承受了連續性的毀滅變化,自現代性出現以來、進入第三個千禧年開始,以驚人的速度加快著,這是由於我們盲目疏忽所產生的一系列歷時性後果。這種短視近利(myopia)是西方現代性神話的產物,其所謂進步的引擎是深信自身的優越,那是一種篤定且暴力的欺騙。這種信念錯覺強壓過那些尚未接受科學世界觀的社會,籠罩了被破壞的自然環境,規訓了多元文化以便霸權統領,使我們的健康成為一個遭到過度開發的場域,如全球疫情所揭示的經濟模型,最後,信念錯覺甚至佔據了時間本身,與科學一起成為現代性挑戰的具體化身──盜火之神普羅米修斯。這種優越的幻象有著一種迴旋鏢效應,根植的自戀往往領向自我毀滅之途。
複數傷口的複數世界
我們今天會來到這個境地並非偶然:它是幾世紀以來歷史所建構的結果。在現代西方社會的利己主義(egoism)下,自由主義(liberal)性格被視為理所當然,錯誤地假設自由貿易和民主普選兩者之間的平衡將會造就一個自我調節的系統、普世的民主價值觀。我們從這個烏托邦承諾中繼承下來的反烏托邦社會,製造混亂但拒絕負責。其實,現在的世界之所以會這樣,因為它承載了西方現代性有史以來所積累的所有創傷。這些未修復的創傷將持續困擾我們的社會。
現代性所犯下的重大罪行建構了這個傷痕累累的世界──從殖民主義到奴隸制度,種族主義成為西方征討民族時宣示自身優越性的意識型態槓桿,將現代資本主義建立在殘暴對待他人之上。但,當種族主義的罪行與屠殺已順理成章(normalized)讓全球南方(Global South)成為理當被榨取資源的對象,經由分化與建立仇恨,這樣的行為就像在進行一場種族滅絕,像歷史中對歐洲猶太人進行壓迫,最終導致了大屠殺(Holocaust)事件爆發。現代資本主義機器的教條是仇恨他者,將差異做為貶低他人固有特質的設定──外國人、有色人種、多元性別者、羅姆人(Roma)與其他居無定所的群體、經歷過無家可歸或精神疾病的人、殘疾人士。現代性僅痴迷於和自己一樣完美的、同質的神話。現代性本身就包含了法西斯主義的種子。是什麼原因,讓我們未能修復集體創傷,讓傷痛像被截肢後仍存在的幽靈幻肢,攫住我們的社會揮之不去?提出這樣的問題,我認為能啟動一種彌補的過程,包括物質與非物質層面的。藉由了解為什麼這些傷口從未被修復,我們才能理解修復這些傷口對於社會公正的重要性。
那些從未修復的傷口儘管已經看不見,但它們並沒有完全消失:症狀仍明確外顯。殖民主義敘事試圖抹去這些創傷,就像事件從未發生過:一種非地(non-place)、不予理會。藉由殖民所建立的抹除之地有著它自身的話語,引用阿爾及利亞精神分析學家卡里瑪.拉札利(Karima Lazali)的話,它像「啟蒙主義造就的流氓小子」,一個現代思想的產物。她引用了一段非常傳神的話,取自於卡繆(Albert Camus)小說《第一人》(Le Premier homme)描寫的一位戰爭後正要離開阿爾及利亞的法籍殖民者,說道:「既然我們在這裡製造罪行,那它就必須被抹除。」隱形是論述首要的控制武器:總是否認犯罪,宣誓者聲稱勝利,同時否認所有責任。帝國主義的抽象政權經由殖民主義變成了法西斯主義,連接起一種西方英雄主義的霸權話語,凌駕於一切他者之上,他者成為次等、簡化為各種類別──種族、民族、宗教、性別、語言等──以便藉由歷史及敘事來成為客觀與節制的一方。解殖(decolonial)學者羅蘭多.巴斯克斯(Rolando Vázquez)表示,殖民軌跡的抽象力散發出一種殖民式的現代論述,數落他人外表落後低下,卻從不描述自己。話語空間的掌控權完全由它自身所佔據,我稱這種行徑為激進擴張(radical expansion)──而這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普世主義(universalism)。一邊為他者分類,而另一方面拒絕承認此種二元邏輯正是以白人為典範來奠定。激進擴張的矛盾之處在於,他者的超可視性(hypervisibility of others)傾向於被簡化為單一、普世的一種人本主義概念,由那個隱形的、握有特權的現代殖民者、西方白種人來發聲。如巴斯克斯所寫,「沒有抹除就無法宣稱普世性」。(全文閱讀568期藝術家雜誌)
【9月專輯│探尋藝術做為修復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