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展於畫廊機構的文化生產:一個等待被檢視的實踐
從史學的角度來談策展,固然是極為正統且行之有年的方法,但放眼當下我們所面對的是更為複雜的政治、經濟條件與不斷更新的生產策略,策展之於藝術機構、資本市場、城市甚至國家的表現,皆有著不同程度的影響與自我變形。在造神運動蓬勃的消費時代,策展人絕非超級藝術家,也不該淪為藝術市場的掮客,其創作本質仍在與藝術共謀,進而在藝術場域中創造連結至不同個體、文化與社會的視覺語言及意義,使思考能持續流動於當下並對既有體制衝撞與冒險。對於策展在畫廊機構的討論,也勢必得將分析延展至藝術經濟的活動,才可能審視當代策展自我演化的形貌。
2018年耿畫廊「藏枒入華:常玉與浪蕩子美學」展場一景(圖版提供:耿畫廊)
藝術無價?神聖化的形式轉換
所謂藝術世界是由美術館、藝術家、策展人、藝術評論、畫廊、拍賣公司、收藏家在裡頭的活動而建立起來,這當中美術館在典範轉移的衝突下尋找機構之於社會的公共性與財產的建立;藝術家的創作則希望得到美術館與重要收藏家的青睞;策展人需要藝術評論對展覽的評析及美言;畫廊與拍賣公司則透過收藏家對藝術品的收藏,為藝術的經濟活動注入能動性;收藏家又藉由美術館的典藏機制為藝術品提高無形的價值。然而當我們開始討論藝術的價值,時常會聽到:「藝術是無價的,因為真正的藝術是體現在人文精神的層面,無法用金錢來恆量,也因此一切都在觀者內心的判斷。」這是政治正確的崇高解釋,也是模糊價值、買空賣空的術語,更是藝術世界中神聖化運動至今不敗的口號,其造成許多觀念與知識上的斷裂,從而引出一個極端且我們所熟悉的日常:對於毫無興趣的觀眾而言,藝術沒有任何價值。
2016年TKG+「現實秘境」展場一景,由鄭慧華策展。(圖版提供:TKG+)
「藝術是無價的」這如同選舉的口號燃燒著神聖崇拜的犬儒及狂熱,其遠比藝術世界運行的真實情況更能說服人。因此我們得重新思考一個最基本的問題,當杜象將小便斗丟進美術館,那時西方國際社會的文化、政治與經濟環境發生了什麼事?而亞洲從那時至今又處於怎樣的狀態?當觀念藝術出現後,美感的普遍性 價值不再是藝術的共信基礎,而完全憑藉藝術家個人的信仰與內心世界的表現時,藝術對我們有什麼意義,又為什麼受我們所崇拜?如同傑夫.坡(Jeff Poe,Blum & Poe畫廊主)在一篇訪談中說道:「藝術世界跟權力無關,它跟控制有關。權力可能流於粗俗,控制比較高明、更有針對性。它從藝術家開始,因為藝術家的作品決定接下來的遊戲是如何演出;他們需要跟同台演出的人有誠實的對話。靠誠信斡旋,不動聲色地控制,才是藝術世界的真實圖畫。」這對正在閱讀這些文字的你,以及正寫下這些字的我而言,我們都是這神祕機制中的參與者,也可能是結構外層看熱鬧的臨演。
藝術世界的範圍比藝術市場來得更加寬廣及曖昧,藝術市場包含畫廊、收藏家、拍賣公司,這些涉及藝術作品買賣的人,藝術世界主要由藝術家、藝術評論家、策展人的活動來構築,他們則不常直接涉入買賣的商業活動。然而這兩者其實都移動在不同的「資本」與「市場」關係中交互影響著,這當中的「資本形式」與「貨幣單位」是可以互換的,意即機構形象、個人聲望與象徵符號的無形資本,最終都將與實質的金錢共同混和成獨特的藝術貨幣投入藝術世界,同時擁有市場性格的衡量尺度。例如,美術館在藝術市場層面中的功能是讓藝術再度「無價」,在它將作品放到美術館成為人民共同資產的開始,偉大的作品也成為人類文明與進步的象徵,也因為美術館機構的公共性,使得「收藏」這個行為產生不同於畫廊、收藏家、拍賣公司的價值。同理,藝術家、策展人、藝術評論、畫廊、拍賣公司、收藏家的活動,也因為其特性,各自代表不同的貨幣形式,只不過是不同匯率換算罷了。在藝術世界裡,許多偉大的作品並非騰空出世,往往可能是因為時空與政治經濟的因素而「被製造」出來的,它不僅由藝術家和他們的助理所創造,也經由許多藝術世界的成員各自因為不同的理由所「支持」造就。這並非否定藝術品本身的偉大,也不是說美術館的收藏全然受藝術世界和市場的支配,這只是為了要指出,我們對藝術的共同信仰並不像我們所以為的那麼簡單,也不像我們以為的那麼神祕。
推動藝術經濟力的機構
從近代藝術史很大一部分正是藝術收藏史的觀念做為起點,早在中世紀,藝術家將作品直接賣給教堂、貴族以換取生活支撐的交易、收藏的行為開始,到19世紀中產階級數量迅速的擴大而產生了最早的藝術市場,直至20世紀中做為私人機構的畫廊與當時美術館、沙龍的對抗,最後小便斗成為當代藝術,在這整體歷史、社會、經濟政治高度複雜交纏的過程直接或間接地建構了藝術史、藝術市場、交換行為的價值準則。行文至此,明明是討論「當代策展」,但為何要花上將近一半的篇幅來介紹藝術世界與市場的結構?我想這就如「藝術是無價的」問題一樣,而這樣的盲點也於前述證明,在經過幾世紀世界文明的推演,藝術的神聖性其實並沒有因為杜象、安迪.沃荷而破除,它反而混和最新型態的資本運行擴充了上帝的分身,存在於不同流派的藝術教堂與寺廟,這令「當代藝術」所宣稱的反動、革命更顯得「藝術是無價的」,也讓當代藝術成為無神論者的另類宗教。我們當前的問題是,藝術機構、藝術學院、藝術市場彼此連結的斷裂與涇渭分明,縱使藝術教育體系突顯認識的匱乏,卻也將不完全的「當代」觀念根深蒂固地安置在我們心中。對於當代策展的討論若朝向經驗與學科式的方法進行,那麼這追求答案而忽略生產過程的知識建構,其消費本身也注定了原地空談的宿命。若當前要討論「畫廊的策展人」,又或是「當代策展在畫廊」,我想前面的清場是必要的。(全文閱讀526期藝術家雜誌)
【3月專輯│當代策展的形變與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