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江戶到近代
創價美術館／東京富士美術館浮世繪典藏展
江戶之流行語「浮世」
1600年關原大戰德川家康取得霸權，結束江戶幕府前的戰亂之世，民間從現世苦悶的「憂世」（UKIYO）進入江戶時代長期和平的世局，同樣是UKIYO發音的漢字訛轉成「浮世」，多少帶有嘲諷遊手好閒之意。且江戶市民生活圈的酒色財氣，浮世紛紛指向風月場所，所以專門描繪市民娛樂的民眾版畫，自然冠上流行語彙「浮世繪」。
浮世繪是專指18世紀中葉日本江戶時代興起的版畫，因特殊技法與題材和世界其他地區的版畫迥然不同，所以浮世繪是獨自稀有的畫種，它是由繪畫、雕版、印刷三道手續完成的版畫。江戶時代結束浮世繪大抵已跟著落幕，未料20世紀還有遵循古法的新時代浮世繪出現，但已完全異於傳統浮世繪風格，重新建立現代品味的新版畫浮世繪，代表人物為川瀨巴水，「從江戶到近代─東京富士美術館浮世繪典藏展」首度公開這位台灣人聞之甚少的現代浮世繪畫家。
一、商場原理的民眾藝術
江戶時代很長，從17世紀至19世紀中葉有兩百五十年以上的悠遠歲月，此時間也足夠區域文化發展出獨自的性格。值得探討的是浮世繪並非來自政治權力的指導或宗教熱情的發酵，而是民間工匠迎合商場機制的產業型大眾文化。
江戶是掌握軍事、財政、司法的幕府將軍統治中心之所在，江戶即今之東京，在大將軍開府以前根本是個小漁村。千百年來日本的皇城在京都，京都有永遠揮不走的王朝文化特徵，此特徵為優雅、貴氣和莊重。自從江戶取得政經中心地位之後，人口逐漸集中且因沒有傳統的包袱，塑造另類文化的機會特別大，江戶地區確實發展出有別於京都貴族韻味的文化，為民間活力十足的飲食男女汲汲營營追逐的歡樂氣氛與官能之美。
為什麼會出現那麼多飲食男女呢？德川幕府為鞏固政權，強制規定地方諸侯每年須居住江戶一段時間，其實是做為人質，同時也須派遣屬下的武士駐守江戶以備隨時待命，此制度稱作「參勤交代」，即輪番之意。如此一來，平日無所事事的武士之輩便充斥江戶市區，四處遊走，武人的文化意識薄弱，多半又屬單身赴任，尋芳作樂為一種日常消遣。江戶的小市民因應市場所需，什麼生意都能做起來，歌舞伎、酒肆、妓院每天門庭若市。伴隨著經商的小市民愈來愈富有，他們一同加入吃喝玩樂行列，江戶娛樂事業遂空前興隆，江戶簡直就像百萬人口的物化社會。
江戶時代幕府獎勵儒學，私塾教育普遍，識字率提高，書類印刷術精進，連帶鑑賞用的圖畫版印亦臻至高潮，浮世繪的流行極似今日印刷品的月曆與海報。大量生產的浮世繪售價便宜，人人都買得起，外地人也當作伴手禮帶回家鄉，因而促進日本庶民階級的美感品味。
二、18世紀「錦繪」完成
浮世繪從初期到精美浮世繪版畫成立，其實經過八十年的摸索。約1680年首先出現簡易版畫的初期浮世繪，創始者菱川師宣所作的浮世繪仍屬墨線輪廓印刷後再上彩的浮世繪，直到1765年鈴木春信發表多色套印的「錦繪」才是雕工精美、色彩豔麗的正宗浮世繪。精緻手藝技法的浮世繪色面絕不會壓過輪廓線，因為浮世繪畫師精描底稿後，會再由雕工精確雕版，最後靠印刷工精準地套色，等於是經過三位熟練工匠的三道手續流程，也就是繪師創作原稿，雕刻師照稿刻出版面，摺師（印刷師）負責調色印製，達到渾然天成的地步。今天我們對浮世繪的認識幾乎僅知道畫師之名，其實雕師和摺師更秉持敬業精神，一絲不苟地用刀與套色以致每一幅浮世繪都毫無瑕疵，雕師與摺師的幕後之功不可忽視，但至今他們都是默默作業的無名英雄。
這種民眾繪畫的量產化是透過出版商的行銷手法推廣，出版商或發行人負責企畫、製作與販賣。出版商先找知名的畫家繪出原稿，再請負責雕刻與印刷的職人分工合作完成作品。大量印製喜多川歌麿的美人畫而致富的出版人蔦屋重三郎，因無子嗣家族不復存在，但幕府末年有一家藝者茶屋，店號「蔦屋」，也就是今天台灣各大城市均有駐點的蔦屋書店之元祖。
三、浮世繪的人物圖譜
浮世繪圖譜中最重要的美人畫、役者繪（歌舞伎演員）及武士繪（時代英雄畫像）是「從江戶到近代─東京富士美術館浮世繪典藏展」中的首部單元。美人畫的代表人物喜多川歌麿筆下的美人時尚性與流行度甚高，畫中人物注重化妝競豔，時常結成時髦的髮型及簪之髮飾等，其裝扮模樣是江戶市民的偶像，大多數以青樓女子為模特兒。然而本次展出的喜多川歌麿美人畫〈六家名媛美人選 高島久〉是寬政期（1789-1801）町娘美女的代表人物，她是江戶兩國地區資產家高島氏的女兒，為當時最受矚目的寬政三美人之一，年僅十七歲。
役者繪主要畫出一齣戲的高潮場景。役者繪巨匠東洲齋寫樂畫的演員大頭像造形誇張、富個性的幽默表情，人物畫的獨創性極高。他在18世紀末葉發表百幅以上俊傑般的役者繪後，突然消失於江戶畫壇，本展亦有他的一件作品。
武者繪是描畫歷史英雄活動中的場面。值得推敲的是歌川國芳〈相馬之舊殿舍〉一作，為什麼畫家在西洋醫學知識尚不發達的江戶時代能畫出微妙微肖的骸骨構造？故事背景出自流行讀物《善知安方忠義傳》，日文「古內裏」指的是相馬氏廢棄的宅邸，左側女性是歷史人物平將門的遺孤女，使用妖術終告驅離妖怪，巨形骸骨置身畫面產生無比的威迫力。本圖創作於19世紀中葉，此時《解體新書》的漢文譯本已經出版一段時間，也許歌川國芳有參考過書中解剖圖，方得以繪出如此寫實的人骨。
左至右：37.4×25.1cm、37.5×25.4cm、37.5×25.9cm 東京富士美術館藏
四、葛飾北齋的各角度靈峰
富士的發音是Fuji，富士山為日本最高峰所以同發音的漢字亦有「不二」的別名。古代日本神話傳說提及「遠古時代大地裂開變作琵琶湖，一夜間那些土堆成富士山」，可見富士山老早就已經被神化。江戶時代更有蜂擁而至的朝山者，終於掀起富士信仰的高潮，源於宗教情操使富士山頗富盛名，當科學還未完全認知富士山的地理知識以前，這座大山從平地隆起，走到哪裡都看得到，所以富士山不想出名也很難。以科學觀點審視富士山，它屬於造山運動後的休眠火山，四百年來未再度噴發。這座三角形錐體巨峰海拔3776公尺是日本第一高峰，後來日本佔領台灣發現玉山高出富士山174公尺，遂改稱玉山為「新高山」，但我們知道玉山被高聳的阿里山等群岳環抱，欲睹玉山真面目頗為不易。而錐形富士山突起於平野，肉眼視線即可眺望至山頂，富士山四邊緩坡斜下的優美山容，自古以來就是文人藝術家最愛頌讚的獨立山姿素材。
25.8×37.3cm 東京富士美術館藏
葛飾北齋所繪成套的「富嶽三十六景」後來又追加刊行十幅，共四十六圖。幾乎把富士山的晴雨、雷電、浪花、從遠近諸方向遙望富士山與山麓庶民百姓的作息等畫面納入，完成浮世繪晚期脫離美人畫、役者繪和武士繪的新主題──浮世繪風景版畫異軍突起。
富士山並非人人有身歷其境的機會，但憑藉浮世繪流傳的富士山版畫直接進入日本全民的眼簾，確實比人們親身看到的還要多、還更精采，且畫家表現山姿的萬種風情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遠近距離瞧向富嶽：有巨浪捲起遙見富士山、有製作圓桶中的遠山一瞥等令人嘖嘖稱奇的構圖。
1964年東海道新幹線初通，為配合同年夏季東京奧林匹克運動會的宣傳，彼時最常看到的日本旅遊手冊封面就是新幹線列車通過富士山麓的鏡頭，幾乎是當年日本觀光旅遊資訊的樣板。其實乘坐東海道火車觀富士山，從這個視野所見的就是通稱的表富士，裏富士則是表富士的背面，山麓下有五座湖泊號稱「富士五湖」，湖的後方是一列1700公尺等高的山脊，若乘坐中央本線列車到甲府之前，有一大段車窗風景可目擊一整排等高的山岳後面露出頭來的白皚皚山頂，那即是裏富士。葛飾北齋追加的「富嶽三十六景」中也有幾幅是描繪裏富士。
五、歌川廣重的東海道休憩站
葛飾北齋「富嶽三十六景」大暢銷不久，歌川廣重隨即推出系列浮世繪風景版畫「東海道五十三驛站」，寫實之景兼具四季抒情，若說葛飾北齋是浮世繪風景版畫之集大成者；歌川廣重堪稱是日本風景版畫的完成者。五十三次的「次」是驛站休憩所之意，江戶時代整建出從全國各地通至江戶的五條主要馬路，通稱為「五街道」。以江戶為輻輳中心的五街道分別是東海道、中山道、甲州街道、日光街道、奧州街道，各街道皆備有中途休息泊宿之處。東海道是從江戶（現東京）直通京都、大阪，連結朝廷的京都和最大商業都市大阪，屬五街道中最重要且最繁忙的一條幹道，東海道五十三驛站即指五十三所休憩站，提供長途旅行歇腳或住宿。
五街道的起點都在日本橋，所以歌川廣重繪「東海道五十三驛站」的第一幅畫就是從日本橋起頭，最後一景是東海道終點〈京都三條大橋〉。日本橋於明治年間改建為拱形石橋，原木橋如今忠實重建於江戶東京博物館內，當作入館通道兼江戶意象。
22.6×34.4cm 東京富士美術館藏
歌川廣重晚年著手創作系列「江戶名所百景」，「江戶到近代─東京富士美術館浮世繪典藏展」亦展出數幅，其中包含因梵谷模擬而知名的〈龜戶梅屋舖〉與〈大橋安宅驟雨〉， 梵谷跳脫出一般只純粹癡迷浮世繪的異國情調，他摹畫〈龜戶梅屋舖〉與〈大橋安宅驟雨〉時刻意把握異文化特質，融入西方油畫創作，再現嶄新境界。東海道沿太平洋海岸大抵與今天東海道鐵路平行，能看到的富士山都是表富士，歌川廣重畫「東海道五十三驛站」其中有六景出現富士山。
36.8×25cm 東京富士美術館藏
19世紀中葉中國洪秀全之亂迫使景德鎮瓷器生產銳減，原先外銷歐洲國家的訂單轉而流向日本，向九州有田燒預訂再輸往歐洲。瓷器的包裝要有柔軟的墊紙以防破損，一般人欣賞後即丟棄的浮世繪紙質遂成為現成的包裝材料。大約在歐洲商船來日本載運瓷器返航的同時期，浮世繪被巴黎畫家發現，紛紛轉售予當時崛起的印象派畫家們，時值印象派畫家正在思索色彩、線條、空間、構圖、光線等諸觀念的革新，浮世繪的色、線、構圖顯然是跳脫歐洲觀點的另類藝術。浮世繪平塗手法啟示羅特列克和高更的畫面單純化，葛飾北齋的富士山晴雨時分啟發莫內刻意追逐光影的變化，梵谷還把收藏的浮世繪做為肖像畫背景，甚至乾脆照抄，亦有求變的意味。印象派是20世紀藝術之先驅，浮世繪竟然也有一些功勞，是日本人始料未及的。
六、川瀨巴水「新版畫」的旅情與鄉愁
明治維新（19世紀中後）日本政府推動西化政策，舉凡軍隊、學制、金融、建設、運輸、氣象、都市計畫等近代科技與制度悉數引進。時代變了，美術品味亦變，傳統繪畫迭遭冷落，本來的浮世繪走出江戶趣味轉而擷取都市新街景：洋樓、銀行、車站、鐵道、瓦斯燈及穿著洋服的新時代風習之所謂「文明開化繪」的題材，遂成為浮世繪的終結殘影。
正宗浮世繪「錦繪」最後一道光芒，乃是1894年甲午戰爭爆發後大量印刷的長卷橫幅戰爭浮世繪，但都非畫家赴前線當場寫生而是根據新聞報導的想像畫，並有意歌頌勝利戰果的畫面。其中的小林清親擅長西洋畫的明暗法、遠近法，畫銀座街上的人力車、畫品川外海築堤上行駛的火車都賦予倒影，有「日本近代版畫創始者」之美譽。
什麼是日本近代版畫？1907年文部省美術展覽會成立，藝術作品開始尊重個性趨勢，相對於複製性的浮世繪版畫退潮中，藝術家自畫、自刻、自印的創作版畫抬頭，始揭開日本近代版畫的序幕，小林清親其實是江戶浮世繪源流史上「最後一位浮世繪師」。
浮世繪顯然已經落幕。正當文部省美術展覽會改制為帝國美術展覽會，黃土水陸續入選帝國美術展覽會雕刻部的1920年代，又悄悄地浮現「浮世繪版畫再興運動」，依傳統浮世繪技法繪、雕、印分工制度，當初被稱為大正時代「新版畫」。出版商渡邊庄三郎成立渡邊版畫店（現渡邊木版美術畫舖），川瀨巴水即旗下畫家之一。川瀨巴水的新畫風和精緻度與傳統浮世繪迥異之處在於風景畫中的旅行鄉愁情調，以及套印多達卅回以上，鄉愁的景象最容易牽動日本人出外打拼的故鄉情愁，與昭和前期的流行歌謠有異曲同工之趣。
川瀨巴水1883年生於東京，曾師事日本畫家鏑木清方，獲賜號巴水。他原先是靠廣告插畫維生，1918年起醉心版畫創作，同年在渡邊版畫店出版「鹽原」三聯作。甚為喜愛日本版畫的前蘋果公司（Apple Inc.）執行長賈伯斯（Steve Jobs），生前數度訪日本專程收集日本版畫，最初購藏到的就是「鹽原」三聯作。1923年關東大地震後川瀨巴水震災前的作品大抵已經消失，「鹽原」之作更是難得的震災前作品，賈伯斯先後總共購藏其廿七件新浮世繪。震災後川瀨巴水熱中於全日本旅行寫生，以構景的寫實能力突顯大正、昭和前期日本風景的原味，川瀨巴水集出版人、繪師、雕師、印刷師四者一體，開拓浮世繪新時代的新境界，1957年川瀨巴水離世之前，留下近五百張新時代的新浮世繪。
2024年東京八王子市夢美術館舉辦「川瀨巴水─旅行鄉愁風景展」，足見川瀨巴水已逐漸受到注目，一位被遺忘半世紀的畫家，其人與作品都已得到重新評價。台灣人較為陌生的川瀨巴水幸能透過台灣創價學會與創價美術館的引薦，首度系列性地來台曝光。